在金寨我老家那乡下,把山芋叫着红芋,大概是因为各家种的山芋都是红皮的,且它的藤子也是紫红色的。
初夏小麦收割后下了几场雨,菜地里种的红芋母——头年留下的种芋,便爆发式地生长,芋藤儿像被水浸出地面的蚯蚓似的四处乱爬,能把一墒菜地弄得披头散发的。青嫩的藤子长到两三尺、变成紫红色,叶子也由嫩绿变成墨绿的时候,母亲便向我发出指令:拿剪刀去把那些长芋藤子剪回来,插得红芋啦!
我习惯性地服从母亲对做农活的严格要求,戴上斗笠,拿上剪刀,在雨地里踏着软软的泥巴,将那些已长到两、三尺长的芋藤剪下,整齐地堆在芋母地边,然后一抱又一抱地将它们抱回堂屋。
家里挖地、播种、施肥、锄地和收割之类的农活,我们兄妹念小学时就由母亲教会了。插红芋也是我最熟练的活儿。
红芋藤抱回家后,不用母亲发第二道指令,我会接着用剪刀把长藤剪成两寸多长的小短节,每小节只带两三匹叶子。我家的黄狗和狸花猫也凑热闹般地坐在我旁边用石灰和黄泥捶成的地面上,好奇地看着我剪芋藤。剪好的藤子都码在菜篮子里,拎到山坡自家的沙土地或黄泥巴地便可插芋苗了。
芋苗不能插颠倒了,有上下之分: 要把朝根部的那一头插在土里。习惯上我们会用右手的三个手指头从菜篮里捏出一根芋苗,另一只手在沙土中抠出一个小窝,将半截芋苗埋进沙土里,再将芋苗四周潮湿的泥土拢到苗的根部,最后用两只手连同苗和土一起捏紧、按实。每根苗间距和行距不用十分精确,大致互相保持在一尺左右的距离就行了。做惯农活的孩子也不知道累,插完一大块地,把手指磨起皮磨出血来,也不觉得算什么事。
天晴了,芋地处在太阳的暴晒之下时,就要从一、两百米外田边的水井挑水浇苗,每天下午浇一次。几天后,芋苗便扎下白嫩的须根,那些须根以后会长成红芋。此时原先的老叶子已半死不活了,叶杆与藤的夹角处便冒出新芽子,长出新的藤子来。
接着,该浇粪了。自家猪圈里的粪池、厕所里的人粪尿、阳沟里沤的菜皮杂草,都给兑上水,搅匀,用粪桶一担担地挑到芋地。先在每棵苗的上方用薅锄挖一个小坑,然后用长把子的粪舀将粪水一舀一舀地浇到小坑里,尽量不让它流出来。我们把农家肥看作宝贝似的,它是丰收和能吃饱肚子的保证啊。长辈们常对我们说:“没有粪便臭,哪有饭菜香?”所以,我们并不觉得它们臭、它们脏。我们放学时看到路边有牛粪、猪粪,到家放下书包就会挎上畚箕、拿上铲子把它们铲进畚箕拎回来,倒进粪缸或猪圈的粪凼里。
红芋藤子长到两尺来长时,就要给它们“翻身”了。因为芋藤都是顺地爬的,它们边爬会边长出细细的白色须根扎进土里,结出很多小小的红芋来,如果都留下来,就会缺营养,个个长得黄皮寡瘦的,而主根上嫡生的红芋因营养的分散,也长不出胖胖的红芋。所以,就得给藤子“翻身”,也就是拎起藤子,倒扣在地上,让那些庶生的须根悬空朝天,离地而萎缩,不让它们另外长出没有意义的小红芋,确保主根上嫡生的红芋长大。在红芋生长的季节里,总要给藤子翻好几次身呢。
红芋地里会长出很多的野草野花,什么雷公头、灰灰苋、蚂蚁菜、尖叶蒿子、灯笼果、鸡冠花……多的是,它们都会争先恐后地抢夺地里有限的养分。那鸡冠花,占着红芋的家园,掠夺着肥料,把自己长得鹤立鸡群、花枝招展,不以为耻,却天天趾高气扬的。最可恨的是雷公头草,永远拔不尽。它们的根部有许多带绒根的小球球会顽强地扒在土里而难以拔出,被拔出的根球球也嗮不死,落地见水就复活,并能快速地扎根、繁殖,所以,拔起来后,我们就将它们扔到地边的荆棘藤上,或者运回家倒进阳沟里腐烂做肥料。每过几个星期,就得将红芋地里那些形形色色的野草野花给拔掉。
墨绿的红芋叶子被冬天的寒霜打得萎靡不振时,便是起红芋的时候了。先割下芋藤,剁成短短的小节,储存到大缸里,做过冬的猪饲料。起红芋用挖锄。一锄头下去,能翘起五、六个大红芋。起完一块地,便用竹箩筐一担又一担地挑回家。或一束束地挂在锅屋的山墙上,或封在屋后竹林下的芋窖里,成为我们乡下人的主食之一。
我老家山坡沙土地里长的红芋特别好吃,蒸熟烤熟后,就像炒熟了的板栗米,沙甜沙甜的。煮米饭时饭头上蒸几个,熬玉米粥时撂上几块,晚上烤火时饿了就在火笼的青灰里埋几个,到过年时将蒸熟去皮的红芋和麦面揉到一块搓成小球球,在油锅里炸成焦黄的红芋圆子……那都是我们乡下的美食呢。
如今,我已是朝70岁上数的老人了,回想起50多年前老家农村的生产和生活,依然觉得那么清晰,那么近在眼前……(韦国华)